西索欧洲评论｜把脉上半年德国③：畅销书冠军与“东德问题”

【编者按】

本文是上海外国语大学（SISU，即“西索”）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欧洲研究”特色研究团队与澎湃新闻国际部合作推出的专栏“西索欧洲评论”的第30篇。

每年7月和8月，德国社会和政界照例进入一年一度的“暑期休息时间”（Sommerpause），为忙碌的工作和生活按下“暂停键”。上班族多趁烈日炎炎之际休年假。作为政治和社会风向标的各大媒体脱口秀节目暂时偃旗息鼓。联邦议院的政治日程进入休会期，议员们从柏林的“大政治”转身回归自己选区的“小政治”，同时养精蓄锐，为秋季议院日程重启做好准备。

在进入“暑期休息时间”之前，各大政党的领军人物纷纷接受记者采访，或总结自己政党上半年的表现，或故意展示自己亲民和轻松的一面。比如德国总理朔尔茨7月29日接受《南德意志报》采访，就详细介绍了自己从孩童开始的阅读经历。德国联邦政府也于7月14日举行了政治年度日程上半段最后一次新闻记者招待会，朔尔茨花了一个半小时解释他领导的现政府的执政得失。

德国上半年的整体发展当然不可能像朔尔茨阅读小说一般精彩，三党联合政府的公开争执也每每令观察者瞠目。“西索欧洲评论”本次刊出的系列文章，从内政、外交、经济和社会不同方面入手，为2023年上半年的德国把把脉。

“团结”可能在2023年上半年既是德国三党联合政府、也是德国社会需要严肃面对的关键词。围绕着所谓“暖气法”产生的争议，就凸显了政治精英的谋略与普通民众诉求之间的巨大落差，而这种落差尤其体现在德国东部地区。

绿党背景的经济部长哈贝克可能从来没有想过，德国东部的很多居民在德国统一之后开始新建住房，花了20多年刚刚还清贷款，本以为可以喘口气，却突然听到传言说房中的暖气必须拆除——传言正确与否另当别论。不难想象，德国东部居民对于绿党的态度已经上升到敌意的程度。绿党目前的支持率，在除柏林之外所有东部联邦州都不到10%，比如图林根州绿党的支持率仅有5%，[i]却有32.9%的民众支持德国选择党。[ii]

除柏林之外的5个德国东部联邦州于是成为德国政治和社会话语中的“另类”。这原本也不是新鲜话题，因为原属于德意志民主共和国的东部地区在两德统一之后必须面对巨大的经济和社会模式转型问题，而转型一旦具体为每一份人生，就意味着难以言传的生活负担和人生经历。

这种难以言传的经验在2023年上半年获得了一个清晰的面目。莱比锡大学日耳曼文学教授迪尔克•奥施曼（Dirk Oschmann）扮演了那个发现“皇帝的新衣”真相的小孩。他把自己的人生感受写成了《西德发明东德》（Der Osten: eine westdeutsche Erfindung）[iii]一书，一举成为德国畅销书非虚构类销量冠军，目前在第24周仍旧高居畅销书榜第四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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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尔克•奥施曼把自己的人生感受写成了《西德发明东德》一书

奥施曼在书中告诉德国社会一个人人视而不见的事实，即德国东部地区在统一30多年之后仍旧生活在德国西部的强势话语之下，德国西部的一切才是标准（Norm），而东部只有接受和适应这个不需要东部同意的标准才被视作正常即合乎标准（normal）。如果借用后殖民的术语来说，东德人在自己的国家和社会被“他者化”（Othering）。

事实上，德国确实有人呼吁对东德实施“再次殖民”（eine neue Ost-Sielung, Ostkolonisation）！奥施曼本人在获得教席之前（他是近30年获得近现代德语文学教席的第一位东德人），也始终不得不刻意回避和隐瞒自己的东德身份。他第一次公开谈及东德的话题是在2021年，犹豫再三之后，他最终决定接受一位西德同行的邀请。他如此记录了自己第一次有关东德写作的经历：他用一个星期写就了长达20页的报告底稿。在头三天，他无法控制浑身颤抖，只能以站立的姿势写作，“仿佛30年的个人和集体经验一下子喷涌而出”。 在不否认正面经验的同时，奥施曼的30年德国统一史首先是一部“个人和集体（所遭受）的污蔑、诽谤、嘲讽和无情抛弃”的历史。这份报告就是《西德发明东德》一书的雏形。

作为“愤怒的东德人”，奥施曼的观点无疑是离经叛道的，因为他讲述的不是一部成功的两德“统一”的大历史，而是个人视角的“真实历史”（true story），正如一个西德人1992年对一个东德人私下所讲的：“我们先夺了你们的地，再抢了你们的工作，现在抢你们的女人。”

奥施曼如此说明自己选择公共领域发声：“我不是要解释东德，而是要解释西德，因为西德傲慢地从认同政治的角度解释东德，而且事实上孤立了东德。”而一个普通的东德人，要克服多少西德话语的轻视、蔑视与敌视，以及社会经济条件的劣势，才被认为具有参与全德亦即西德话语的资格！

在《西德发明东德》前言中，奥施曼也试图把本书的写作置入更为庞大的历史和政治背景：东德与西德之间的问题已经不仅仅是一个特殊的德国历史背景下的社会问题，而是理解为什么越来越多的东德人，甚至是西德人对民主制度产生不满的路径。 东西德之间的问题，也是全球化影响下西方社会的一个缩影，不同地域和阶层之间存在的财产、权力与交流的落差导致了民粹观点的流行。

恰在此时，2023年4月传来的另一则消息为奥施曼教授的愤怒做了充分的注解。据《时代》周报透露，德国实力巨大的媒体集团阿克塞尔•施普林格（Axel Springer）首席运营官马提亚斯•多普夫纳（Mathias Döpfner）——他执掌的媒体集团在德国具有的影响力类似于默多克在美国——在私人邮件和短信中表达了他对东德的看法：[iv]“东德佬不是共产分子就是纳粹分子，没有中间选项，令人作呕”，“东德佬永远也学不会民主，也许应该把前民主德国变成农业和工业用地，发给他们人人无差别的工资”。这就是所谓的德国主流媒体对于东德的真实态度。

也许，忙于制定各种国家战略、在国际上合纵连横的德国，更应该把注意力放在自身制造的“东德问题”上。

（胡春春，上海外国语大学上海全球治理与区域国别研究院“欧洲文明研究”特色研究生班负责人）

注释：

[i] DAWUM, Bündnis 90/Die Grünen: Neueste Umfragewerte in Wahlumfragen,

[ii] DAWUM, AfD: Neueste Umfragewerte in Wahlumfragen,

[iii] Dirk Oschmann, Der Osten: eine westdeutsche Erfindung: Wie die Konstruktion des Ostens unsere Gesellschaft spaltet, Berlin: Ullstein, 2023.

[iv] Cathrin Gilbert und Holger Stark, "Aber das ist dennoch die einzige Chance, um den endgültigen Niedergang des Landes zu vermeiden", DIE ZEIT Nr. 16/2023, 13. 04.2023.